行摄天下

——访谈湘西籍著名导演刘海平

嘉宾简介：　　刘海平：1966年出生于湘西，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，现为中国影视摄影师学会会员。从2001起，刘海平在欧美独立拍摄纪录片，多部作品荣获国际大奖，其中《中国已远——安东尼奥尼与中国》于2009年获意大利国际环境电影节特别大奖；《农民工》在2011年获美国休斯敦国际电影节雷米奖铜奖、墨西哥国际电影节银棕榈奖、美国最佳短片竞赛优秀奖；《凤凰——我的家乡我的梦》2011年获美国休斯敦国际电影节雷米奖银奖、墨西哥国际电影节金棕榈奖。2014年，刘海平获意大利总统授予的“意大利之星”骑士勋章，是至今唯一获得此荣誉的中国导演。　主持人：　　田应明：团结报社社长、总编辑

对话时间：2021年10月14日下午3点至5点

地点：团结报社

访谈现场

我有“两个舞台”：

一个是湘西，一个是世界

田应明：今天非常高兴，请到了我们湘西籍的著名导演刘海平先生。刘海平先生是知名的导演、摄像师，他所取得的艺术成就都是值得我们湘西人骄傲的。他是一个为了梦想敢于追求，为了事业从不放弃的人。刘海平先生有“两个舞台”：一个是他艺术的舞台，另一个是他生活的舞台，他将他的“两个舞台”很好地融合到了一起，这也是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。

从2001年开始，刘海平先生就在欧美地区独立拍摄纪录片。其中，《中国已远——安东尼奥尼与中国》影响力非常大，我们想了解一下，你为什么要拍摄这个纪录片？

湘西就像一个座标，时时刻刻修正我前进的方向

刘海平：田社长，你刚才讲了我有“两个舞台”，那我也说说我的这“两个舞台”。其实在我心里，始终有一个舞台就是我的家乡湘西。湘西是我的根，我出生在这里，我的人生、我的艺术的起点也在这里。另外还有一个舞台就是世界，我始终认为湘西和世界是高度融合在一起的。我们在意大利，除了拍摄安东尼奥尼先生外，还拍摄了另外一位世界著名的导演托纳多雷——他拍摄了《天堂电影院》等一系列著名的影片，他曾说过这么一句话：“要讲好世界的故事，首先要讲好家乡的故事。”所以，在内心深处，我时时刻刻都怀揣着对家乡湘西的热爱。身处家乡的人，可能体会不到这种感受，但是对于离开家乡的游子来说，离开家乡越远，内心离家乡就会越近。

刘海平与安东尼奥尼在一起

我们在世界各地拍摄了很多世界级著名导演的纪录片，想从导演这个特殊群体切入，来了解其他国家眼中的中国。除了拍摄了安东尼奥尼、托纳多雷外，我们还拍摄了很多与中国有故事、有渊源的导演、艺术家等。为什么拍这些人？因为他们在将近60年的时间里，陆陆续续地来到中国，拍摄或采访了不同时间段里的中国人，他们无比热爱中国，有的还把中国当成了他们的“第二故乡”，他们乐此不疲地拍摄中国、记录中国、推介中国。我们拍摄他们，可以更深刻地去了解他们，去了解不同文化背景里的中国形象，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、有意义的事情。

刘海平与美国演员、导演、编剧、制片人蒂姆·罗宾斯在一起

安东尼奥尼先生是我们系列作品中的一个受访导演。老先生在1972年来到中国，用一个多月的时间拍摄了一部叫《中国》的纪录片。这部纪录片在当时的西方引起了巨大的轰动。我们从2004年开始跟踪拍摄他，一直拍摄到他去世。其实，在安东尼奥尼先生去世之后，我们也在继续完善拍摄，因为我们还找到了一些与他或者是与纪录片《中国》相关的故事和人物，不管是意大利的还是中国的，我们都在不断地寻找。《中国已远——安东尼奥尼与中国》这部纪录片，我们拍摄了很多年，是我们花心血最多的一部片子，同时也是在国际上获得荣誉最多的一部片子。

拍全球电影导演，能看到外国人眼中的中国

田应明：你这么用心拍摄制作《中国已远——安东尼奥尼与中国》，是安东尼奥尼先生的艺术成就打动了你吗？

刘海平：当年我在北京电影学院读书时，就看过很多安东尼奥尼先生的片子，像《奇遇》《放大》等。后来在公开的资料上看到，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，安东尼奥尼先生拍的每一部片子都能在国际三大电影节（威尼斯电影节、戛纳电影节、柏林电影节）上获奖，而且是连续地斩获大奖，这在电影史上目前是独一无二的，他在电影界的成就和地位都是至高无上的。我们拍摄他的初衷，不是为了学习他的拍摄技巧或技法，只是在我们内心有着对大师的崇敬，拍摄大师、了解大师、近距离接触大师，那是我们最大的收获。而且，我们在拍摄过程中，将他与中国的故事都很好地展现了出来，让大家了解到外国导演眼中的中国是什么样的。

刘海平与美国著名主持人迈克·华莱士在一起

田应明：你们不远万里到意大利去拍摄安东尼奥尼先生，这对老先生来说也是一种慰藉。

刘海平：安东尼奥尼先生于2007年去世。2009年，我们又到了老先生的家乡——意大利北部的艾米利亚—罗马涅费拉拉，将我们从中国带来的一捧黄土放到了他的墓前，并把这一幕作为《中国已远——安东尼奥尼与中国》这部纪录片的结尾。在安东尼奥尼先生诞辰100周年之际，我们出版了《安东尼奥尼与中国》这一本书，这也算是对老先生的一个纪念吧。

我为什么获得意大利之星骑士之星勋章

湘西是我内心的一个坐标，时刻在

修正我前行的方向

田应明：你到过意大利的60多座城市，可以说你的足迹踏遍了整个亚平宁半岛，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经历。意大利同其他欧美国家一样，咖啡都是一种常用的饮品。前几年，你拍摄了《世界咖啡之旅》的纪录片，在影片中，你的拍摄手法非常有考究，如作家、赛车手韩寒和那位设计师会合时的表现手法，十分特别，给人印象深刻，你是怎样设计这个场景的？在拍摄的过程中还有哪些奇闻趣事？

刘海平与英国导演、编剧彼得·格林纳威在一起

刘海平：《世界咖啡之旅》是2012年雀巢咖啡找我拍摄的。为庆祝雀巢咖啡成立75周年，他们确立了“世界咖啡之旅”这么一个纪录片选题，需要找一个科班出身、拥有国外生活经历、并获得过国际大奖的导演来执导这个片子，于是找到了我。

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，我已在欧美旅居多年，了解欧美人离不开咖啡就像中国人离不开茶一样的，咖啡是欧美国家文化的一部分。雀巢咖啡对纪录片的拍摄要求是：讲咖啡文化而非去讲某一品牌。这让我能放开手脚、大胆地去做一次深层次地解读。我们从“咖啡构成西方人生活”这个点切入，片中安排了很多的人物对话交流、日常生活场景等。在我的纪录片里，我经常会使用电影拍摄的手法，这也是我纪录片的一个特点，因为我本身就是学电影出身的。

我怎样给雀巢咖啡拍纪录片

为了拍摄《世界咖啡之旅》，我们前后去了5个国家。这些年，我在世界各国拍各种各样的纪录片，走了很多地方，增长了很多见识，但是每到一个地方，都会把当地与家乡湘西作比较。湘西就像是我内心的一个坐标，时时刻刻在修正我前行的方向。

田应明：从我们湘西“走出去”的著名人物，如沈从文先生、黄永玉先生等，他们以不同的方式都表达了你刚才所说的那层意思，家乡永远是自己前行的强大动力、创作的源泉、心灵打卡地等。

刘海平：家乡永远是我心底最温暖的思念，不管是回到家乡还是远离家乡。

刘海平与著名导演李安在一起

田应明：短片《凤凰——我的家乡我的梦》于2011年获得美国休斯敦国际电影节雷米奖银奖、墨西哥国际电影节金棕榈奖。这个短片的拍摄手法也很特别。这个短片你想表现什么呢？

刘海平：之前你也讲过我去过那么多地方，走那么远的路，但是我的原点、起点就是湘西。十多年前，我回到湘西，用手中的DV，很随性地拍摄了一段又一段凤凰的风景。在拍摄的时候，我没有想任何的东西，所以拍得很朴素自然，后来我将拍摄的这些素材剪成了一个几分钟的短片，送到了很多国际电影节上，短片多次入选国际电影节，也获得了一些奖项。已经过去十年，现在再看这个片子，那粗颗粒的、模糊的镜头，如梦一般美丽，将湘西的平和宁静很好地展现出来，这就是湘西的特点，这也是我眼中的美丽湘西。

朴素、平实，是湘西最大的特点

纪录片难拍好，但是很锻炼人

田应明：托纳多雷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导演，他因拍摄《天堂电影院》《钢琴师》《玛莲娜》等电影而声名大噪。他在北京电影学院交流时，观看了自己的电影《天堂电影院》，他的眼神被你及时记录了下来。那深情的眼神让人动容，难以忘怀。这应该是一种职业敏感，你的这种职业敏感是与生俱来的还是后天培养的？

刘海平：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观察世界的方法，很难说是与生俱来还是后天养成的。托纳多雷到北京电影学院时，我全程跟拍了他。我拍到托纳多雷的那一刹那，影片刚好放映到了他家乡的那一段。在异国他乡，托纳多雷凝望他作品中家乡的样貌时，他眼中满含深情，这是一种感情的自然流露。

刘海平与意大利著名导演托纳多雷在一起

田应明：托纳多雷接受采访时说，如果说《天堂电影院》是他自传体影片，那是一个谎言；但是要说不是自传体影片，那就是一个更大的谎言。他还说，只有等他老了才可以去拍他的家乡，那时候拍出来的家乡才是最好的。后来他又说，我现在已经老了，我可以拍我的家乡了。这是一位艺术家对故乡深沉的爱和责任。

刘海平：对。这就像我现在回到湘西，我好想再来拍湘西，我的确老了。

刘海平与著名导演徐克在一起

田应明：没有，没有，相比托纳多雷，你都年轻多了，你的路还很长很长。

刘海平：我拍了这么多年的纪录片，现在偶尔来拍故事片，觉得故事片太好拍了。故事片有剧本，人物、故事、场景都是设定的，演员演不好可以重来，还有设备上，灯光、摇臂什么的都可以上。纪录片就不行了，首先在立意、创意上就很难，要契合大背景、大主题，还有去找到相关的当事人也很难，最后还要按照一定的逻辑和语言环境剪辑出来。

拍故事片磨炼人，拍纪录片锻炼人

田应明：纪录片是原生态的。当事人当时说的是什么、做的是什么，就在你的镜头下自然表现，按照时间、空间顺序来展现的。

刘海平：我认为，纪录片是很锻炼人，而故事片是很磨炼人的，故事片拍摄是一个集体合作的过程，需要各个岗位的默契配合。

刘海平与著名的音乐家谭盾先生在一起

田应明：你说过“如果是拍一部故事片，那需要人多，但是拍纪录片不需要人多，它需要导演将独特的发现和灵魂注入影片中，这就是纪录片的艺术魅力。”在拍摄纪录片时，一个人就没有遇到过意想不到的困难吗？

刘海平：一个人拍纪录片也没有很大的困难。因为纪录片并没有预设的东西，一个人找选题、拍摄、剪辑，能更好地展现一个人的观点，观点鲜明也是纪录片的魅力所在。一个人拍摄纪录片，可以很专注地带着自己的观点和认识去表达对世界的看法。

自己成为有趣的人，才能遇见有趣的世界

要做一个有趣的人

田应明：“我愿意走起来，不愿意停，去有意思的地方，见有趣的人。”这是你说过的话。很多时候，有意思的地方和有趣的人常常可能不在一起，你觉得遗憾吗？你又是以怎样一种心态去发现他们和不停下自己的脚步？

高铁时代，我们要把湘西推向世界

刘海平：以不变应万变。首先自己要成为一个有趣的人，然后自己有时间、精力去四处走，还要有一种观察世界的眼光和方法，当然也需要勇气、胆量和不怕失败的信心。最近五年，我走了差不多32万公里，接近地球到月球的距离，也相当于在地球赤道上走了8圈。我一直在行走，很喜欢看世界，看世界的过程能让我得到很多东西。

刘海平在海外拍摄

在满世界跑的同时，我也一直在努力地把湘西推向世界。有些人讲，“民族的才是世界的”，但是如果你不把“民族的”推出去，又怎能让它们变成“世界的”呢？所以，我们一定要推，把自己的家乡推向世界，让家乡走向世界。我们湘西马上就要进入“高铁时代”，再过不久机场也将通航。交通条件的改善，让我们湘西能很便捷地走向世界，世界各地的人们也可以很便捷地走进湘西。

纪录片要紧跟时代、反映时代

田应明：不停地去发现、去创造、去交流，这是一个非常难得的工作和生活状态。2011年，你拍摄的纪录片《农民工》获得了美国休斯敦国际电影节雷米奖铜奖、墨西哥国际电影节银棕榈奖、美国最佳短片竞赛优秀奖，你认为这个短片突出的特点是什么？为什么要拍这个短片呢？

拍纪录片要跟随时代，反映时代

刘海平：纪录片要紧跟时代、反映时代。十年前，农民工在全国各地是一个很普遍的存在，我前前后后在全国各地拍了近一年时间，用一种纪实的方式把农民工的工作生活状态记录了下来。

《农民工》这部片子我用很平和的心态和平实的手法来拍摄的。我跟踪几十个不同岗位的人，有厨师、有铲车司机、有壁画工等，我跟踪他们，了解他们的生活和工作，记录的是十年前那个时代最明显的印记。

拍摄这个短片让我得到了一个很好的历练，让我捕捉到了那个时代最突出的符号现象之一。如果要拍纪录片，你首先要成为一个社会学家，然后才能成为一个纪录片导演，你拍的纪录片不具有社会性，是不会获得大家认可的，也是没有价值和意义的。纪录片一定要反映时代最前沿的存在和最真实的价值。

这两年，我拍摄了很多的片子，策划拍摄了《悬壶走天涯——中国中医在海外》，当我们把第一集拍完时，正好碰到了新冠肺炎疫情的暴发。中医在抗击新冠肺炎疫情中的作用是有目共睹的。

田应明：在拍摄《悬壶走天涯——中国中医在海外》时，你是想通过中医来展示我们中华文化的自信？你用艺术形式讲述博大精深的中医文化传承发展的时不我待，你认为在世界范围内建立中医自信的目标能实现吗？

刘海平：我们拍摄这个片子时候，一直是将中医当成一种文化来讲的，我们并不是作为科普片来讲述中医的。现在在世界各地出现了很多的“洋中医”，像意大利的针灸协会有2000多人，绝大部分是意大利人，这也让我们看到中医在国外发展的形势其实很好。我们拍这个片子，到很多国家去看了中医在国外的发展状况，同时了解到国家对中医也越来越重视，中医在疫情防控中的作用，让中医在世界的发展有了更大的空间。

意大利驻华大使白达宁在北京为刘海平颁发“意大利之星”骑士勋章

愿意成为像马可·波罗一样的人

田应明：能获得意大利总统授予的“意大利之星”骑士勋章，这表明你在推动中意两国文化的交流上做了很多的工作，有了巨大贡献，得到了意大利政府和民间各个层面的肯定，能介绍下这个情况吗？

刘海平：因为我们在意大利拍摄了诸多的与中国相关的文化界名人，在中意两国之间起到了很好的文化交流促进作用，于是在2014年意大利总统将“意大利之星”骑士勋章授予我。授勋词写道：“刘海平作为纪录片导演，很大一部分工作是在中国推广意大利电影，并参与众多文化领域的交流活动，用极大的精力与热情，将意大利文化传播给中国公众。”我也成了到目前为止唯一获得此勋章的中国导演。我经常跟大家说，这个荣誉不是授予我个人的，而是授予全体为中意两国文化交流作贡献的人。

做东西方文化交流，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

田应明：旅居意大利有20年了，这是个奇妙的时光旅程。你说过一句话，“世界各国致力于东西方文化交流互鉴的人，都是马可·波罗。”那么，你怎样评价自己？

刘海平：现在，马可·波罗成了促进东西方文化交流的文化符号之一。这几年，我所做的都是促进东西方文化交流的工作，我也非常愿意成为像马可·波罗一样的人，尽全力去做好世界文化交流的事业，并将这个事业作为生命的一部分一直做下去。